王昶雄
小引
當《陳逸松回憶錄》即將付梓的時候,執筆者要我寫序文。起初我猶豫不決,因為, 一來叫我冒充名流巨公來題序,我才不敢:一來口述、執筆兩位先生又是我的一舊雨一新知,寫出來不免有互相標榜之嫌。再者,寫死人文章容易,捧得高,反正「死者為大」,沒有人罵我諂媚,挖苦一點,也不必H心回敬,至於寫活人,可真敬謝不敏。然而回頭一想,還是寫幾句為好。於是,我開始沉思細想,忽然間在我腦海深處靈機一動,我叫了出來,「有了有了」,我居然找到了一些值得寫的東西。在林忠勝生花妙筆的篇幅中,刻劃出陳逸松多采多姿的一生,這是用口述生平的記錄方法。傳記是所有寫作領域中最精緻,但也最難寫的門類,要寫出一部好的傳記,幾乎跟渡過一個好的人生一樣的不簡單。台灣人的人情觀念很重,採取促膝
而談的方式,恐怕事情的枝節很多,不容易處理。但是,真不愧為少壯敏銳的傳記作家,林忠勝終於很巧妙地克服了這種困難。
陳氏長青
男兒志在千里,風雲際會曾流落於天涯海角,在世上複雜離奇的漩渦堙A顯身亮相,久而久之,卻也難免身心俱疲,豁然悟透後,但願找片清淨土,優游以養拙,這是一代才子陳逸松後半生的寫照。光復後,如果他願意依附權勢,在體制內攀爬而上,必然早成顯要無疑。然而,他卻選擇了另一條崎嶇險阻的道路,這無非是表明遠離權貴光環的霜潔操守。
陳逸松出生於台灣羅東,父祖是蘭陽望族,他開口即有蘭陽人的特殊腔音。他從小天資聰穎,赴日後,由岡山中學進入第六高等學校,再考上東京帚大法學部,早就榮獲高等文官律師的資格,他所走的一直是青雲直上的坦途。
書卷氣之中,透出理直氣壯的生命情調,也許是天生的「反骨」使然,也許是知識分于的「傲骨」使然,他初出茅蘆時,就發揮司法界難得可見的正義風格,生活質樸,更讓他無欲則剛,為了濟弱扶傾而始終不信邪,宛若司法界的鍾馗。他耳台胞身上的各種桎梏。他便成為民眾抗爭的明燈,他的寓所就是他們訴苦和呼籲的人權中心。他被神化為像個救世主,事實上,民眾所以愛戴他,主要是在他身上見證蘭陽性格,也就是不斷地沖激著他血脈的民族意識。戰前這個時段,是他一生中最燦爛的黃金時代。
淡水的抗日烈士雷燦南,他平生所景仰的人物就是陳逸松,他在獄中慘遭毒打,終於從容就義之前所高喊的,竟是「陳逸松先生萬歲!」,也就此一高呼取代了日人慣用的「天皇陛下萬歲!」,春秋時有伯牙絕絃的故事,陳逸松痛失如此菁英,憤恨得痛心疾首。光復第二年,陳氏與我的籌劃之下,在淡水舉行隆重的追悼會。日據時代在台胞反日的大環境堙A陳逸松頗能發揮大牌律師的功用,為了爭取台胞權益,不遺餘力。他的私生活雖多遭物議,但這些是他不可因其人而廢其行的偉大貢獻。
有一次,陳逸松受聘赴日,他竟利用此一機會前往大陸,掀起波瀾洶湧的歲月序曲。名門望族出身的他,居然會這麼做,真是始料未及,當初啥人也都下相信。俊來,他最難過的是看到大陸上身心俱碎的台胞文人,他們風雪夜歸的心頭滋味,分明不是「氣惱」兩字了得。他憂憤心緒夾擊下,好不容易的退出大陸,如今旅居新大陸,安閒時吟詩栽花,又善品佳餚,凡是和「雅」字有關的趣事,他都很投緣。其實,他曾醉心文藝,早年也寫過小說<八姊妹>,雖只有一篇,但他表現得清新恰雅,宛如上乘的抒情詩,不失為一部蠻動人的佳構。
世路人情極其微妙, 一生中總有一些人物的影子,永遠活現在我們的心板上。人生多變,諸行無常,所剩下的是什麼?永恆不變的情感而已。惟有情感才值得懷念,我們應珍惜這段真情。陳逸松就是我平生所敬愛的老前輩,也是相知的老友。我倆正當「血氣方剛」時,
一支香煙兩人分享,邊抽邊吐煙圈兒。兩人又喜歡觥籌交錯,彼此免不了來個豁拳,拉鋸戰你來我去,爭得面紅耳赤,那時有一張猜拳的紀念照,老哥把它放大而掛在他的客廳牆上。
傳記本色
一提到傳記類的東西,真令我望而生畏,有人叫我寫回憶錄,或作人家的傳記,我只好心領了。我雖是生無庸福,又乏夙慧的凡夫,但是卻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寫傳記之難,比「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難更難。為什麼呢?
在西方,新傳記開拓者斯特拉奇,他打破了舊道德與神話的陳腐傳統,在其著作奡艘佛U三大信條,其中一條是必須講究冷靜無私的真實。自傳有如畫家的自畫說法,但司馬遷作《史記》以還,中國的傳記非但沒有新樣的出現,並且都是千篇一律,不是歌功頌德就是死氣沉沉的刻板文字。中國過去一直上不得合盤的稗史比起正史倒有真實性,因為正史為長者諱,為賢者諱,為豪門諱,為權勢諱,其流存史料之不能真實可靠,乃事屬必然。
根據胡適的解析,傳記是「為文學開生路,為史家找材料」。就是說融史學與文學為一爐,它既不屬於史實,也不屬於文學,而是另創的一個新天地,學術性與閱讀性,兼而有之。有一句「健康寫實」,這等於是「客觀寫實」,傳記文學是反映人生,描寫人的生平,包括「前台」的及「後台」的。傳記作家的任務並不在於恭維或挖苦,而是在他所觀察、所瞭解的範圍內,把整個事實的真相表露出來。如果能動用完美的藝術手法去完成那幅文筆上的畫像,那就更好了。
林氏筆鋒
細讀這部回憶錄之後,我很欽佩文壇後起之秀的執筆者林忠勝。為了一個文學理想,為了歷史的使命感,他每每都掃緊基本構想,投注全副精神和時間,除了與口述者屢次懇談之外,四處搜尋,四處探訪。他能廣泛蒐集各種不同形武、來源的史料,加以鑑別、考證,求得客觀的史實,這是作為傳記作家的看家本領。林忠勝雖然還在「年富氣盛」之年,但他所寫的傳記文章有如陳年醇酒,在甕內醞釀多年的中國古典、泰西名著、寶島俗諺以及敏銳透澈的人生閱歷,釀造成智慧、雅趣的迷人芬芳。因此,他寫一部傳記作品,凡所指陳,總想到合情合理,也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躑z又不落入俗套,在構思時顧慮周詳,然後才下了筆。只有寫文章,才知道守分寸,執筆者既沒有冗長的徵引,也沒有繁瑣的考證,但卻能輕描淡寫,探驪得珠,使人耳目一新。
有些事情的處理上,往往會遇到種種的難關,例如:回憶錄大多數是根據事後多年的記憶寫成的,而記憶常會遺漏、弄錯,因此不盡可靠。幸虧陳逸松從小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他感慨的說:「寫日記可以感到每天都在增長,日記是過去辛勤的見證,尚且往日生活的縮影也盡在其中。」這是他個人治學處世的要訣,他相信應老老實實去做,持以恆心,終會有成。這一則能使這部回憶錄的真實可靠性有了保證;二則對讀者也有自省的榜樣。
祝福
由於副標題是「太陽旗下風滿台」,可知這本回憶錄是前傳,當然還有後傅,為了維護作品的獨立性,林忠勝特意與口述者保持距離,以策冷靜客觀。像他一位誠實的現代傳記作家,首先必須要做的,是勇敢地探索真實。其實,真實的程度不是大於一,便是小於一,因為這些事都關連到個人的隱秘或利害,除非當事人坦誠道供,旁人實難窺其真、見其詳。本來自傳是「在自己的磁性內吸引史實」的,偏見是免不了,而且隱己之短,稱己所長,也是人之常情。其實,新傳記之貴,是貴在它具有客觀性和正確性的兩種瑰寶,具備這些,也才能增加密度和深度,而產生了新境界。
寫作如果碰上忌諱,有些問題就不能深入去探討,例如「後台」的隱情。當事人不願觸及,而作者也盡可能避開,這也許是一種「圓通」的辦法。二、三戚友卻指他行徑浪漫,這種看法,隨各人的便吧!不過,他是性情中人,「情」面曾以整個生命去體嘗,結果是幸與否,這是永遠參不透的謎。倒不如把它挑明,實際上也無
妨呢!
陳逸松歷來謀國之思、愛鄉之忱的真摯風格,在任何時艱都是一士諤諤之國士作風。隨著歲月流逝,樹幹雖飽經風霜,但還保持著頂天立地的豪氣。有人說:人生如夢,陳逸松將近九十歲時,回憶錄才問世,甚至是一部活生生的回憶錄。這是好夢,也是好老運,因為好醒時尋夢,正是一位恰然自得的尋夢老人,不,「不老不朽的老中少年」。
老友出書,豈不雀躍?當事者們都在美國,此刻只好獨自舉杯,遙祝多福,望友早歸。為了作序, 一面乾一面走筆。
(甲戌年孟夏 寫於台北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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