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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普林斯頓散記

也是失聲的一代 ﹖

我現在居住的克林伯利村﹙Cranbury﹚,是美國歷史勝地之一。五年前到處奔波看房子,最後在這裡定居下來,喜歡它的幽靜典雅:殖民時代風格的建築,古老的教堂,肅潔的墓園,據說其中埋有十三位獨立革命時期的戰士;過街幾步路外,行人時而駐足,觀賞著美麗的布蓮娜湖﹙Brainerd Lake﹚。

  有一位作家把文學比喻為「白楊樹的湖中倒影」,因為它反映出現實的美與空;岸上的白楊樹和水裡的白楊樹相互映照,同時存在,才是完整的真實,果不其然?也許是地靈人傑,拜布蓮娜湖之賜,這個村裡「文學」並不冷門,更不乏有名氣的小說家。在這樣的環境裡,我認識了一些美國朋友,並參加她們的讀書會,進而介紹英譯台灣文學給大家。這段經驗豐富了我的生活,也啟發一些東西文化交會的省思。

良相佐國及其他
  克林伯利村的婦女會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讀書會是它傘下的一個組織。我們每月聚會一次,通常是在會員家的餐廳,先享用精緻可口的各種小點心,話題在咖啡助興下打開。主持人可以自由發揮,各顯風格:有人會鄭重其事的寫下幾頁的書評,當眾宣讀;有一回討論暢銷的偵探小說家P. D. James的作品,叫「Death in Holy Orders」,主講者把書中的人名用紙條標示,貼得滿壁,其他人便做隨興而發的角色分析,這種時候往往有人展現出乎意料的功力。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討論的題材是關於十六世紀英國政治家及人文學者Thomas More的劇本,叫「A Man for all Seasons」﹙拍成電影後被譯成《良相佐國》﹚。這位學者關切當時歐洲正激變的社會,將他的改革願景寫成《Utopia》一書,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巨著;他處理安內攘外的實務亦頗有成績,但是卻不顧家人朋友的勸阻,堅持反對亨利八世離婚再娶,最後被判斬首。諸位女士在討論時非常的激動熱烈,我卻無話可說。東方的歷史,在這裡毫不存在;我如何向她們介紹二二八事件及阮美珠的《幽暗角落的泣聲》?或者提一提李敖的《北京法源寺》中譚嗣同的慘死?或是余秋雨筆下的〈歷史的暗角〉?我如何把東方的文人特質和宮庭詭異轉換成西方人熟悉的座標?終於我找到插嘴的機會,把準備好的「在東方,……」很快的說完,她們望著我,似懂非懂,也有點手足無措。

  我常在網路上瀏覽,並做點筆記,這些許日積月累的知識,有時也會派上用場。有一回討論歷史小說家Stephen Ambrose的《Nothing Like it in the World》,作者對十九世紀中期為州際大鐵路的鋪築流血汗的中國人和愛爾蘭人,頗多刻畫,堪稱難能可貴。我不久前得知有一本關於加州淘金熱的書,獲哥倫比亞大學頒予歷史著作的最高榮譽,書名是《Raoing Camp》,作者Susan Lee Johnson把公道還給包括中國人等在內的少數族裔,讓他們成為種族衝突中有正面影響的人物;因此向在座的聽眾提這本書,馬上有人建議列入候讀的書目。

  這樣的場合會使我想起台灣前輩女作家楊千鶴在一九九九年所做的一次演講。楊女士在台灣日據時代曾任新聞記者,晚年時東山復起,寫下暢銷書《人生的三稜鏡》。在洛杉磯的這次演講以「戰後被迫失聲的一代」為題,細訴再次淪為第二等公民的台灣人在語言、文化及政治方面的無力感。
  我等在美國是「失聲的一代」嗎?

英譯台灣文學講座的意義
  第一次注意到台灣小說的英譯本是一九九九年,那年十月台灣作家鄭清文的短篇小說集《三腳馬》的英譯本在美國獲得「桐山環太平洋書卷獎」。此獎始於一九九三年,創辦者是日本宗教家桐山靖雄,旨在鼓勵環太平洋地區主題的著作,希望不同文化的聲音,能穿過國界,傳達出去。鄭清文在二百八十三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為台灣贏得第一面國際文學獎,確是令人興奮的事。

  「兼顧地方特色,以及人類的共同主題。這本書也為英語圈的人鮮活刻畫出了台灣。」以上是評審員對《三腳馬》這本著作綜合評語。

  關於文化的「地方特色」及人類的「共同主題」,美國的區域研究專家亦多所著墨。譬如普林斯頓大學林培瑞教授﹙Perry Link﹚,在他的中文著作《半洋隨筆》中曾以土著的習俗為例,應用哲學辯證,把道德差異的根源指向人「對事實的不同理解」;揭開地緣歷史與社會制度等重重迷障,人類基本價值的共通處遠超過表面的印象所顯示的。在同書中他主張不同文化的人「用自己的思想和語言說話」,譬如他反對年輕人一窩蜂的仿效西方的種種新潮流,如後現代主義、解構主義等。已故的哈佛大學東亞歷史教授Benjuamin Schuertz在費正清研究中心成立四十週年的紀念講辭中,曾針對共產制度沒落之後由市場經濟帶動的全球化文明發表他的態度,他呼籲同仁「從理論與事實的角度去批判這種一元化的、末代歷史般的全球化走向」。
  文學評審家與社會人文學者對文明的構想有殊途同歸之處,這是頗值得回味的。

  包括克林伯利、普林斯頓、西溫莎等在內的大溫莎區,共有數百位台灣人在一九九三年成立了以文化、交誼及參與主流政治為宗旨的「溫莎區台美學會」,二○○一年我任會長期內,理事會通過一項贈書計畫。根據哥倫比亞大學的王德威教授的資料,我們購買了三套英譯台灣文學系列,並決定分別贈予包括克林伯利在內的三地區公立圖書館。我們的動機是提供第二代子弟及美國民眾一個欣賞台灣文學,了解台灣文化的機會。為擴大社區的參與,特別舉辦了以「台灣經驗.文學焦點」為主題的講座及接待會。由普林斯頓大學講師陳春燕女士講述「一九四九年後的台灣文學——追求國家認同,追求意義的文學」,聖若望大學金介甫(Jeffrey Kinkley) 教授以比較文學的觀點談「李喬與台灣的拓荒文學」,最後由普大林培瑞教授發表他對台美社區在認同及文化承傳方面的看法。會中並有書展及台灣風俗影片的觀賞。

  去年十月六日的這項活動辦得非常成功,共有五大中英文報紙做詳細的報導。
  當天在場的美國友人之一是克林伯利婦女讀書會的負責人派特伍德﹙Pat Wood﹚,舉行文學講座之前我曾把宣傳稿送給她,並在讀書會補充說明,後來由婦女會的理事會通過讀書會的建議,決定在二○○二年一月中旬的會員月會中安排一段台灣文學朗讀及民俗影片的欣賞,並由派特出面邀請此地圖書館館長哈伍德﹙Howard Zogott﹚共襄盛舉。

聆聽寒夜三部曲
  在我提供給派特的資料中,包括了這七部小說的書評節錄,這七部小說是鄭清文的《三腳馬》﹙Three Legged Horse﹚、黃春明的《蘋果的滋味》﹙The Taste of Apple﹚、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A Thousand Moons over a Thousand Rivers﹚、張大春的《野孩子》﹙Wild Kids﹚、朱天文的《荒人手記》﹙Notes of a Desolate Man﹚、王禎和的《玫瑰、玫瑰,我愛你》﹙Rose Rose I Love You﹚,及李喬的《寒夜三部曲》﹙Wintry Night﹚。總言之,此集描寫的人物或是負荷著殖民時期傷痕的小鎮居民,或是不失自尊與智慧的底層鄉下人與濱海漁村的恩怨男女,面臨文化破產的都市少年少女等等;故事有美軍赴台灣度假引起的鬧劇,同性戀者的自白,及客家人開疆拓土並歷經殖民時代的故事……。這個選集兼顧人類經驗的共同主題及台灣文化的多面內涵,它反映十九世紀至一九九○年代台灣社會的激變,並表現作家的多樣風格。

  經過多方考慮後,我們把決定權交給派特,由她選定《寒夜三部曲》的章節,並交給哈伍德準備在婦女月會中朗讀。
  大會照例在本地的衛理教會表演廳舉行。節目之前,四十餘位來賓一起進餐,共有四道西化的中國菜,佐以小點心,長桌上並點綴著派特收藏的彩繪油傘,各式東方娃娃。用餐時順便觀賞台北燈節及大甲媽祖兩段民俗短片。之後我上台簡介各小說的特色,並一一展示美麗的封面設計;接著派特向聽眾說明《寒夜三部曲》一書的歷史背景;最後哈伍德以歷練的音調朗讀相當於中文第一部第一章「彭家闖入蕃仔林」中的一小段,接著在第一部第九章「東洋蕃來了」及第三部的第十二章「不滅的孤燈」中各選讀一小段。

  哈伍德是戲劇系出身,曾任賓系凡尼亞州立大學的戲劇指導。台灣文學有他護航是令人興奮的事。他讀得很自然,有不著痕跡的戲劇效果;書中人名的拼音,他曾一一在字典對照,真是精神可嘉。以亞洲文學為題材,在婦女會是首次的嘗試,因此我們都戰戰兢兢的準備,看到在場觀眾興趣盎然的表情,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與美國朋友談文學與文化
  我認識的朋友中喜歡看小說的似乎很少,武俠小說例外。反之,美國學生在校間的必讀物包含多種小說,甚至申請大學的表格也問去年看了哪些小說。

  我利用這次機會,向派特、哈伍德及婦女會會長露絲瑪莉﹙Rosemary S.﹚請教他們的讀書興趣,以及對外國文學、文化溝通等問題的看法,特摘錄如下:
  派特曾在小學與初中任自然科學教師多年,目前擔任教材編輯及教師訓練的顧問工作。她的文學興趣自高中時參加莎士比亞戲劇的演出開始,喜歡古典文學作品;大學修法文與德文時接觸到外國文學,喜歡《孤星淚》﹙Les Miserables﹚,台灣小說系列中,她欣賞《三腳馬》的角色發展及文字藝術,喜歡《寒夜三部曲》的歷史內涵;認為此類作品若能編入學校的教材,並佐以相關影片,會使心智尚在成長的學童文化視野更開闊;她的嫂嫂是韓國人,自稱對亞洲只有很粗淺的認識。

  圖書館長哈伍德戲劇系出身,後來轉攻圖書管理。讀書的動機是找精神伴侶,不在乎「學到什麼」;他說讀《寒夜三部曲》,就像讀英美的家族小說﹙family novels﹚,體會到人類「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情誼;對小說傳遞文化的功能,他採取保留態度,比方說,漢族對祖先的觀念,讀《寒夜》一書並不一定能體會。目前他正閱讀羅馬詩人Horace的詩,並比較不同翻譯者的版本;因為拉丁語在文法上的模糊,使翻譯者有更大的詮釋空間,因而豐富了作品的呈現。問他對亞洲知多少,他說已經蒐集了七十多本亞洲菜的食譜,包括好幾本客家菜的食譜。
  露絲瑪莉曾在國防工業服務,學的是計算機及應用數學。她是家中的獨生女,從小就博覽群書,講究書的文字藝術,喜愛古典小說、歷史小說、自傳及文學性的偵探小說,外國作品中她偏愛印度及中國的短篇小說,自己說不出為什麼;下一步想看台灣小說系列。她認為外國小說可以增進跨文化的理解,但是翻譯的技術很重要;在大學裡結交的第一位伊朗朋友改變她從電視得來的印象,兩人後來結了婚,現育有三個兒女。露絲瑪莉強調人與人的接觸是文化融合的最佳觸媒。目前她參加三個讀書會,每月平均讀三、四本書。

九一一事件之外


  婦女月會後不久,派特在電話中轉述多位會員的反應:一致讚賞之外,有人開始對台灣歷史發生興趣;有人想讀
  這套台灣小說;當然也有人坦承不會刻意去了解台灣的歷史,但是很高興聽別人的述說。有一天在圖書館前遇到此地的歷史家貝蒂﹙Beety Wagner﹚,她正和哈伍德聊天,兩人都笑咪咪的稱讚這個節目,還說:很抱歉錯過了溫莎台美協會的接待會。
  未搬來之前,有人告訴我這個地方很排外,住在新社區的人,一律被視為外圍人士。

  以下是我的回應:文學講座之前,發生了九一一事件。當天早上聯美航空公司九十三號機飛離匹玆堡十英里處墜落;官方推測飛機攻擊的目標可能是白宮或國會大廈,幸而機上數位乘客聯合起來反抗恐怖分子,粉碎他們的陰謀;在克林伯利才居住一年的Todd Beamer,是這群勇士之一﹙有無線電話作證﹚;此地的獅子會決定在紀念公園立碑褒揚他的英雄事蹟。這個消息出現在九月二十八日地方報紙的cranbury press上,同一頁的另一則消息是它對溫莎台美協會贈書及接待會的第一次報導。兩個「外圍人士」,一位已經英勇的犧牲了生命,我幸運的活著,我做的事,相較之下,何等微薄?這個受傷的強國,它的老村莊還是挺直了脊背,撫慰、擁抱「外圍人士」,讓世界看到它的尊嚴與實力!

  我又想起楊千鶴女士「失聲的一代」那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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